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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2/12/7 14:35:00

霏霏淫雨,好像下了年。

马厩屋顶上的瓦沟里长出青苔,透过厦房窗户望去,绿莹莹的,枯萎的瓦楞草重燃生命之火,一种叫拨浪鼓的植物缀满指甲皮大小的圆壳,风中摇摆。马厩在院子西侧,和厦房相对。房檐水砸出的小坑里,也长出毛茸茸的青苔。我和大姐二姐坐在炕上,形成三足鼎立之势,嘻嘻哈哈地玩“不许动”。不许动是一种纸牌游戏,只要谁先集齐四张同号码的牌,即可下令喊“不许动”,听到命令者,不管上一秒在干什么,做什么动作,听到号令后立马定住,作僵尸状,眼不能眨,大气也不能出,以免胸腔起伏而犯规。大姐沉稳,很少动,我和二姐老输,作为惩罚,作业本撕成绺,贴满了我和二姐的脑门,垂帘一样挂于面门,纸绺随着鼻孔里的气息一起一落。二姐瓜失笑多,看到我鼻孔前的纸条起起伏伏,她憋不住先笑出来,她笑的同时,全身抖动,不知她有意还是无意,被窝里的脚碰到我,我也动了。二姐下巴贴有纸绺,我下巴也有,但没她多。二姐抱着枕头狂笑,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指着我说,你像黑白无常。于是,我们互相指认,互相诬陷,在谁更像上,起了争执。大姐自有办法,就给我和二姐一人再贴一张。

院子西侧里有一片空地,挨着马厩,空地高出院坝,专门用来堆放麦草。每年初冬,父亲用架子车把麦草从麦场拉回来。一两天时间,院子里就会变魔术似的长出大山一样的草垛来。大半年已过去,大山一样的草垛逐渐变矮变瘦,除了喂马,还要引火烧炕,加上狫狫毁坏,现在像个被狗啃过的馒头,不规则地立于凄风苦雨之中。苏台学校在我家门口,不管饿不饿,即便吃过中午饭,我也要带一个馒头去上学,带去又吃不完,再背回来,就真成了狗啃过的——大姐常这样说我,还说我学习成绩上不去,是拿馍馍作伴被耽误了。草垛后面有一棵酸梨树,长在我和邻居家的交界处,所有权归邻居。酸梨树上有一喜鹊窝,常有喜鹊在枝头喳喳叫。记得小时候,大爹见我赖炕不起,就把头搭在窗沿,唤我起炕,小*小*快起来,树上有只耽搁娃,因为好奇,我一骨碌翻起来。哪有什么耽搁娃,只有一只喜鹊在枝头,喳喳喳,喳喳喳,叫一下尾巴翘一次。但下一次大爹说同样的话,我照样会起来,朝树上看一眼。此时此刻,酸梨树树叶正密,没有喜鹊,大爹随堂哥移民去了外地,密集的雨滴打着树叶儿,沙沙作响。

母亲骂*天气,有另一层原因,就是“芽面”,芽面,就是用出芽的麦子磨的面,磨不出面不说,还黑,没有韧性。芽面不能做面条,会熬成糊汤,只能烙饼子,烙的饼子叫芽面套,甜甜的,黏牙,偶尔吃一次还行,吃多了反胃,嘴里冒酸水。父亲刚从村西的川地里看麦子回来。一到下雨天,总有不自觉人家的猪不收圈,趁机溜进地里,糟蹋粮食。父亲坐在三抽桌子旁的椅子上,若无其事地翻看医书。翻医书,是父亲的日常。除了看医书,父亲还爱翻账本,村里人买药所欠的钱,记了好多账本,摞在一起,单独放在一个抽屉里。父亲每整理一次,都会念叨一次,谁谁谁又欠了多少,谁谁谁一年前甚至两三年前的旧账未结清,新账又堆起来了。母亲听到父亲算账,就会找到新的话题,埋怨他面皮软,不去讨账,眼看药铺卖空要高高挂起了。

母亲最近的的心思全在天气上,只盼天气快些放晴,把麦子拉上场。每刺儿刺儿纳过一针,就要把针放在头上,箅一下,每次弄得我很担心,单怕她一不小心扎到自己。但是,穿了母亲那么多布鞋,没见她被针扎过,或许有,是她强忍着没说。隐忍,也是母亲性格的一部分。

房檐水形成的雨帘没有那么密,变得稀疏,雨小了。透过断断续续的房檐水,母亲看到乌云像万马奔腾,齐刷刷向南山巅狂奔。根据经验判断,只要云不往北撤,雨就不会停,兴许未来几天有大雨。

我和姐姐们玩得尽兴的时候,一个顶着白色塑料纸的人踩着泥水,哧踏哧踏走进我家,径直向上房走去,雨水落在塑料纸充当的雨衣上,噼里啪啦。一猜就晓得是表哥,他向来走路脚步很轻,今天下雨,难免不走出动静,如果换做以往,是听不到的。走路轻飘飘的表哥,村里有人说他像不正的神,平时去人家串门子,不声不响就进去了。今天,披着塑料纸的表哥,像个幽灵。

表哥是姑姑的儿子。姑姑和我家同村。姑夫患有多年风湿症和偏头疼,常年以去痛片镇痛。姑夫吃去痛片像贪婪的孩子吃糖,不是噙着,像吃炒豌豆那样,咯嘣咯嘣嚼着吃,一口水不喝,眼不眨,眉不皱,很享受的样子。以前,姑夫每次来我家买药,不多买,不少买,五毛钱的,刚刚好。也不让父亲用纸包起来,他自己用指头捏两粒,喂进嘴里,一边咀嚼一边自己折叠纸张,窸窸窣窣离开,不给药钱,也不说记账,自顾自走了。姑夫张开嘴巴的瞬间,使我想起嗷嗷待哺的幼鸟。

姑夫后来不亲自来买药,让表哥代替,是有原因的。大概是两年前初春的一个下午,嫁给在乡上当电工的碎表姐因为难产死了。碎表姐在村头的东南角,和我家隔着一片树林一条河。两人自由恋爱,当然,那会儿表姐夫还不是电工。为了打破姑夫和姑姑不愿意的魔咒,表姐夫引着碎表姐私奔去了银川,表姐夫在银川火车站蹬三轮。十冬腊月,表姐已怀有身孕,两人以为大功告成,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在一起,便放松警惕回到苏台。前脚回来,姑夫后脚撵来,将表姐领回家。没几天,姑夫医院,做了人流。父亲带女儿做人流!一时间成了村里最大的笑谈。因此,姑夫得一骂名:古董儿。古董儿,指做事不过脑子不靠谱的人。

表姐夫不死心,花高价彩礼将表姐娶进门。娶进门没多久,表姐夫就招工当了电工。碎表姐分娩离世的那一天,表姐夫还扒在别的村的电线杆上作业,他听到表姐歿了的消息,险些从电线杆上摔下来。

表姐因大出血离世。她分娩那天下午,父亲正好不在,去乡卫生院领疫苗了。表姐的死,使姑夫对父亲怀恨在心。他认为,是父亲害死了他女儿。假使父亲在,也挽救不了表姐,父亲是赤脚医生不假,但学的是中医,压根不懂妇科,更别说接生了。他是在后来日积月累的经验当中,学了些治疗妇科疾病的知识。表姐一死,姑夫不再来我家买药。

表哥冒雨前来,应该和往常一样,是给姑夫买去痛片的。

母亲幻想,表哥有可能是结账来的。因为姑夫前几天元卖掉一头大青骡子。姑夫家骡马成群,牛羊满圈。

母亲和我的猜测都不对。表哥是特地来请父亲的。他邀请父亲出面,和他一起去韩家山庄抢人。抢人!抢谁?村里人都知道,表哥的媳妇是换头亲,如今表嫂不跟表哥过了,早回了娘家,怎奈表姐“赖”在韩家山庄不回来。姑夫指使表哥,组织大队人马去要人,如果要不来就抢。他们已做好抢的准备。

姑姑育有四女,表哥是独生子,排行老三,下面还有两个妹妹,表嫂就是用表姐三琴换来的。表哥的头长得像小萝卜头,上大下小,下巴尖得像母亲用的锥子。令人着急的是表哥的牙长双排,吃相就不说了,拥挤的牙齿占满了口腔内有限的空间,弄得他的嘴巴合不上拢,经常半张着。表哥张成圆形的嘴巴,很像下蛋前的母鸡屁股。我之所以这样揶揄表哥,是因为表哥小气,记得他结婚时,我和二姐撵去他家,他硬生生将我和二姐手中的馒头夺回去放进笸箩。姑姑家是苏台村买电视最早的人家,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,放在面柜顶上,惹得全村人前去观看。表哥害怕人来看电视,早早闩门闭户。记得有一次播放《杨家将》,我和二姐透过大门门扇上的缝隙,看见姑姑家上房里电视银屏上的光影闪烁,照得整个屋子白光闪闪,尤其主题曲响起,我恨不得变成蜜蜂飞进去。为了看电视,我从姑姑家石头砌成的院墙上爬上来,试图翻墙进来。被表哥发现,把我从衣领上拎起来,美美实照准我屁股蛋子踹了几脚,并用合不拢的嘴骂我,说,再翻院墙我两巴掌扇死你。表哥右脸上长过一个粉子疙瘩,做完手术后留下一撮疤痕,像挨过石子后的玻璃,将碎未碎,一道道裂痕从圆心四射出去。

表哥丑陋的长相外加小气的性格,一晃过了三十说不上女人。姑姑姑夫情急之下,把读高中的三琴从学校叫回来,给表哥换了女人。大表姐和二表姐已嫁为人妻,碎表姐还小。权衡利弊后,只能牺牲三琴的前程。

三琴已经给表哥换过两个女人了,第一个在姑姑姑夫的搅和下,三天两后上*了。第一个表嫂很漂亮,高挑的个子,扎着又粗又长的辫子,常来水泉边担水、洗洋芋、饮牛饮马,惹得一些婶婶姨姨们,对着表嫂的背影一通议论,说忠平能娶到这么心疼、勤快的媳妇儿,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,也有人叫着姑夫的名字说,苟永财家祖坟里冒青烟了。但是姑姑姑夫不满意,嫌表嫂爱睡懒觉,不倒尿盆,每天早晨要表哥动手,老辈子人,哪能受得了这,女人不就是伺候男人的吗?就常找表嫂的不是,嫌做的饭不可口,白面片片里面面多了不是,洋芋多了也不是,稠了不是,清了也不是。姑姑和表嫂之间终于发生口角。表嫂做了一顿攸面搅团,姑姑嫌表嫂把油渣放多了,说,过日子要细水长流,哪能这样大吃二喝,以后日子还过不过?表嫂说,腊月马上到了,又该杀过年猪,去年的油渣还有半罐呢。姑姑当婆婆的权威遭到挑战,唤来姑夫和表哥,一家三口把儿媳妇*打了一顿。挨打后,没几天,表嫂小月了。姑姑说,养只母鸡还下蛋哩,要这么个顽货女人干啥?一家三口将表嫂从家里赶出去。

挺着大肚子的三琴,被姑夫引回来。苏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嫁出去的女子不能在娘家临盆。所以姑姑和姑夫把三琴分娩的地点选在场房。姑姑家麦场在后院,踏上石头垒砌的台阶,有片空地,边上有一棵茂盛的杏树,树冠很大,有一半遮住姑姑家的上房顶。杏儿是甜核子,我曾经和小伙伴翻墙上树偷吃过。麦场有一茅草屋,春冬用来堆放牲畜草料,夏秋堆放填炕的杂草、晒干的马粪。苏台人管这种茅草房叫场房。

三琴在场房里生下她的第一儿子。月子里,大人小孩均染上风寒,咳嗽不止。姑夫和表哥套上架子车,医院。忽然有一天,三琴一觉醒来,发现身边空落落的,孩子不见了。

原来姑姑和姑夫早有预谋,将即将满月的外孙子,裹进红绸子被面包裹的棉被里,块钱卖给别人。三琴找不到儿子,茶饭不思,油盐不进,话也不说,整个人变得痴呆,目光涣散,险些成了瓜子。

三琴给表哥换的第二任媳妇,无论从长相还是为人,都不及前任。表嫂脸很长,她的长脸和表哥的脸截然不同,是长方形,能把表哥的锥子脸装进去;满脸麻子,不苟言笑,永远一副谁吃了她家生馍馍的神情,见人爱答不理。与第一任表嫂的花哨相比,这个表嫂完全就是个丧门星。街头巷尾碰见父亲,连声招呼也不打。父亲回来说给母亲,母亲深有成见地说,姐姐姐夫就是管得宽,人家娃娃好好的日子,非钻在中间和搅,这下满意了?面对母亲的评说,父亲不言语。母亲接着说,一步一趟子结婚,还不够糟蹋钱的。可不是嘛,外甥结婚,舅舅哪有不搭情的道理。表哥结一次婚,父亲就要挂一条红,红又不是大风刮来的,得掏钱买。再算上大琴二琴四琴发落时父亲搭的情,母亲气不打一处来,又啰里啰嗦说,你的外甥外甥女没一个省心的。父亲这下不乐意了,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母亲说,你这个女人,话馋得很呐。母亲知道,只要父亲皱眉头说话,八成是被惹胀气了。母亲瞬间偃旗息鼓,做别的事去了。

按姑姑姑夫之前的心思,这个表嫂更懒更不会过日子,用姑姑的话说,日头不晒到屁眼门,就不起来。做饭、针线活马卡到极点。马卡,指拿不出手、见不得人的手艺。表哥外出干活,崩掉一只钮扣,都要拿来找姑姑缝,缝棉裤棉袄就是天方夜谭。有一次,姑姑故意将新铰的帮拿给她,让严鞋口,哪知表嫂缭好以后,像一只蚰蜒爬在鞋口上,七拧八拐,乱七八糟的针脚像动物四仰八叉的腿脚。姑姑接过鞋帮一看,哭笑不得。

别人擀的面光滑劲道,圆圆的一片苫在案板上。表嫂擀的面像被狗啃过,豁豁牙牙,薄厚不匀,不是软就是硬。韭菜,白菜,葱,蒜苗,门前园子里有的是,表嫂就是不往饭里面和,端上桌的饭清汤利水,面是面,汤是汤,豪无食欲可言。姑姑交代说,娃娃,园子里有菜,你多少往饭里头放上些。开始表嫂并不反驳,言听计从的样子,日子久了,开始对姑姑说的话充耳不闻,姑姑说多了她会当面反驳,说,我就这本事,爱吃不吃。呛得姑姑直瞪白眼。姑姑可是当过妇女主任的人,再说,几个子女抓养这么大,她从来没被小辈子人这样日踏过。表哥不在家,于是姑姑唤来姑夫,准备两人合伙收拾长脸儿媳妇。哪知表嫂是个死牛皮,根本不吃这一套,敢和姑姑姑夫平上。等表哥回来,姑姑重新组织进攻,这一次,表嫂被打得不轻,她半拖半瘸着一条腿,几乎是爬回韩家山庄的。

一回去就不肯再来,表哥不止一次问姑姑姑父,要不要叫回来。姑姑说,要这样的女人干啥,天底下多的是。

转眼两个月过去,长脸表嫂没有自己回来。

这时候,三琴已经在韩家山庄生下她的第二个儿子,正在坐月子。姑夫托人捎话给三琴女婿,让把三琴和娃娃送回苏台。不知话没捎到还是女婿不从,抑或三琴不愿回来,总之,姑姑姑夫等着等着就不耐烦了,决定亲自去把三琴娘母俩个用架子车拉回来。结果来到韩家山庄,女婿组织了一帮亲房像对付来犯之敌一样把他们挡在门外,不让进,也不让三琴出来。寡不敌众,不能硬闯。姑姑姑夫灰溜溜地回来了。

正值阴雨天,农活一律歇停。姑夫差表哥去庄浪调兵遣将。庄浪是苏台的临县,大琴和二琴都嫁给庄浪人为妻,虽然不在同一村庄,但离得不远。

表哥穿着雨鞋,披上塑料纸,撑一把*色帆布伞,迎着雨水,传教士一样走出村庄。

大琴女婿年轻时是二流子,和大琴的恋爱颇具戏剧色彩。大琴女婿所在的乡镇每年夏天有庙会,大琴和女婿是在赶庙会的戏场里认识的。白天要干农活,人们都爱看夜戏,娱乐生产两不误。记得那晚的秦腔是《*河阵》,唱到一半,雷声滚滚,霎时间*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砸下来。慌乱避雨中,大琴和姐妹们走散。当大琴还混在乱糟糟的人群中,挤进戏场两侧的屋檐下时,和二流子女婿不期而遇。雨越下越大,戏无法继续,中途散场,喇叭里说明晚接着唱《*河阵》。近处有亲戚的人家,即使平常不怎么来往,今晚得厚着脸皮去住店。戏场里黑压压的人群陆续散开,蹦跳着离开,消失在雨夜。大琴想起离集市五里远的姨姨,要不去投靠姨姨。她正盘算着,二流子流里流气说,咹,要不要去我家?

无路可走的情况下,大琴很脆弱。就支支吾吾答应了。

大琴那晚虽然和二流子回娘家的大姐睡在同一屋,但事情传出去却完全变了样。流言蜚语,说什么的都有。大琴可是订了婚的大姑娘,这么一闹,婆家提出退婚。而且之前给过的彩礼得翻倍,说是弥补男方的精神损失。

父亲作为大琴的舅舅,被姑夫邀请前往,一同协商退婚事宜。口头谈判不成,两拨人马大打出手,不知谁给父亲头上来了一闷棍。最后,钱一分没少,人倒吃了亏。婚退是退了,新的麻缠又来了。

姑夫哪里肯吃亏,给大琴下了死命令,大琴和二流子结婚可以,但彩礼翻翻。他要把退婚的损失找补回来。问题是当时没有那样的行情,谁家女子出嫁也没有一口要元彩礼。二流子只答应,管你乐不乐意,时间一到就来娶人。

大琴出嫁,是搭着红帐篷的拖拉机载走的。气派自不必说,这是苏台村头一个被拖拉机娶走的女子。但姑姑姑夫心里像吃了*连。

大琴婚后,女婿很少上老丈人家门。偶尔过年来一次,和姑夫不对卯,前者一副大拿的姿势,后者一副老丈人的架势,谁也不理谁。时间久了,大琴的孩子大了,女婿放下架子,知道喊姑夫老姨夫了。两家关系有了转圜。

大琴女婿得知表哥来意,说,他舅你放心,包在我身上,到时候我多叫上几个哥们儿弟兄去帮忙。

表哥从大琴家出来,没有直接回家,又蹚过一条河,翻过一座山,来到二琴家。向二姐夫说明来意。二姐夫一口应承下来。

要人的日子就定在今天。

表哥传完话,顶着沙啦啦的雨声离去。

母亲没有当着表哥面说明态度,待他走远,母亲对父亲说,好事从来想不起世上有你这么个舅舅,一遇到难处,就把舅舅往前推,当瓜怂使唤。

父亲没有理会母亲。把藏青色鸭舌帽抹下来,立马露出乌黑的头发,父亲用手当梳子,在自个儿头上捋了两把,每摸捋一下,指头缝里就留下几根脱落的头发。父亲叵烦的时候,就爱这样。父亲把头发夹到眼前看一下,扔在地上,然后点上一根烟,一丝青烟顺着门口的风,悠悠地飘到外面去了。

父亲看着在抽烟,其实在思考。抽完一根烟,父亲把烟屁股弹到门外,烟屁股落在屋檐下的泥水窝里,“噗呲”一声,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,显得很弱,只能凭想象去听。父亲刚才看的是自己用毛笔誊抄的《本草纲目》,他合上医书,缩进带有锁环的抽屉。

父亲没有雨衣,家里只有一把订做的*色帆布伞。父亲没有撑伞,把一只装过尿素的尼龙袋子折叠成三角形,披在身上,出发了。

父亲刚跨出大门,就和表哥率领的大队人马汇合了。韩家山庄在苏台村东头,差不多三里地。浩浩荡荡一行人,有十七八个,有撑伞的,有穿雨衣的,也有像父亲一样披尼龙袋子的。瘦小的父亲混进人群,很快分辨不出谁是谁。一行人都带着“武器”,像下山打劫或寻仇的土匪,气势汹汹。有扛铁锨镢头的,有扛鞭杆锄头的。

母亲趿拉上鞋,戴顶草帽,啪次啪次走过院坝,来到院墙根下,一群人经过苏台小学,上了一道斜坡,拐过一座小丘,不见了。母亲忘给父亲说了,如果动起手来,千万别往前冲,别再像大琴退婚那次,后脑勺挨一闷棍。可惜,父亲他们已经走远了。

母亲再次回到上房炕上,显得心神不宁。她不时侧头望望天,天空比刚才那阵儿更黑了。苏台有句俗语,一黑一亮,石头泡胀,一黑一暗,石头泡软。母亲判断,赶下午会有一场大雨。

就说怪不怪,自父亲走后,母亲的一只上眼皮跳个不停。左跳财,右跳灾。母亲正好跳的是右眼皮。为阻止眼皮跳动,也为阻止灾难降临,母亲冲着厦房喊叫大姐的名字,让折半截竹棍来。大懒指二懒,二懒一指一个白瞪眼。大姐让二姐去,二姐让我去,我嫌不公平,也不动弹。母亲又喊叫了,嗓门提高了两度,有发怒的成份。大姐拿起炕仡佬的鞋底子,啪,啪,给我和二姐头上一人一下。为了让大姐尽早会做针线活,母亲交给她纳鞋底的任务。大姐沉稳是沉稳,动起手来,毫不含糊。我和二姐挨过打,不约而同张开嘴巴,哇哇哭起来。

母亲听见哭声,再次把嘴靠近窗口,大骂道,谁再有事没事皮嘴张得跟裤腰一样吱哇吱哇吵,我拿针线给你襻上。我和二姐并不担心母亲真会缝我们的嘴,但我们怕母亲厉声呵斥。从小到大,母亲的呵斥就是命令,如若不听,等待我们的将是棍棒。

说真格的,三琴婆家很穷,平时借一升面也没人肯借,但当遇到“外敌”时,韩家山庄人心齐得可怕,个个叫嚣着来帮忙,一致对外。三琴没有婆婆,是老公公把三个娃娃一手抓养大的。老公公有个瞎子哥哥,和他们一起生活。人常说:瞎子不瞎撺针呢哩,跛子不跛上天哩。说的就是三琴婆家大爹,他走路看不见脚下,却能琢磨着做点小本生意,不管哪里放电影或者唱大戏,他都蹲在墙角卖麻子或者瓜籽,周围常常围着一圈光顾他生意的人。怪就怪在这里,他虽然看不见,却能分辨出壹角、贰角、伍角纸币,任谁休想糊弄;他还是个篾匠,编的背篼和笼子,常挑到集市去卖,这时候就用得着三琴婆婆家兄弟,因为穷,没上过学,变成了他大爹的拐杖,只要逢集,就能看见他拖着大爹去赶集,经常从我家门前经过。他拖大爹有诀窍,一根细棍,一人一头,一前一后,即便踩列石过河,也不分开。更奇的是,瞎子的每一脚都稳稳当当踩踏在列石上,没一次踏空掉进水里。瞎子大爹靠自身手艺足以养活自己,但做饭总是问题,所以三琴老公公就叫他过来,两家合一家,一起过活。

老公的妹子本来是三琴的小姑子,但两家是换头亲,就不存在谁大谁小的说法,私下里谁也不叫谁什么,彼此以“喂”和“哎”代替。

表哥来抢人这天,我那长脸并长满麻子的表嫂不在家,她在家缓好伤,去给一远房姨姨家收割麦子去了,其实是躲心闲去了。三琴坐月子,一家子人的一日三餐要她操刀,这是其次,重要的是还得伺候三琴坐月子,她才不呢,如今看见苟家人,够天够地的。要不是怕老哥打她,她真想把三琴赶断出去。

虽然三琴在月子里,但总不能让四个光棍伺候他吃喝,端屎端尿的活就不说了。老的老,小的小,残的残。三琴没有像其她媳妇子坐月子那样,包着头巾酵子盆似的围坐在炕心,只管奶娃娃,可惜她没那命。她要挣扎着下炕,下厨房做饭。月子房得有月子房的样子,起码炕要用床单围起来,免得门一开风灌进来,无论大人娃娃谁迎风着凉,都不好。三琴的炕上围着床单,遮挡得炕上黑乌乌的。三琴刚招呼一家人吃过中午饭,拖着灌铅似的双腿,踩着泥水坐在炕让,给甯甯喂奶。甯甯是三琴给儿子起的名字,她本来想用“宁宁”,寓意生活安宁,但觉得有点儿土,太大众化,后来改用“甯甯”。

三琴看着甯甯吃奶,嘴巴一动一动的,格外心疼,她就想起第一个被姑姑姑夫卖掉的儿子,不知他如今在哪?长多大了?三琴一阵神游。看着看着,她犯起困来,她把屁股往靠墙处挪了挪,刚让脊背挨着墙,哪怕跌个盹也行,她实在太困了,晚上要操心儿子吃奶,睡不上个囫囵觉,加上娘家人不要老公的妹子了,不要也行,一家人动手打人就说不清了,现在倒好,又要领她回去……三琴一想到这些难肠事,更加叵烦,一叵烦就失眠。守护着甯甯,她能得到片刻安宁。但是,三琴刚眯上眼睛,大门外呜哩哇啦吵起来了。

吵闹声惊醒了刚睡着的儿子,吱哇吱哇哭开了。

三琴把头凑近窗口,看见院子里已乱成一团,雨在下,水在流,棍棒挥舞。她第一眼看见我父亲,一手摸着脑门,一手扶着炕眼门跟前的土墙,好像头痛的样子,仔细看,摁在脑门上的手指头缝里,有血往出渗,有一股像溪流,沿着父亲的手背向手腕流动。

三琴“哇”的一声,大哭起来。她哭喊着叫了一声舅舅,又喊叫了一声哥哥,还喊叫了一声大,均没有人答应。太吵了,没人听见她在喊什么。父亲头上挨过一闷棍,正在发晕,半昏半醒中,他听到有人叫“舅舅”,他听得出,是外甥女三琴的声音,他无力地“嗯”过一声,但三琴没听到。

三琴急了,跳下炕,没有穿鞋。她想跳出来拉拉架,不知谁把门从外面关上了。她拉了两次没拉开。她又回到炕上,对着窗外高呼:

天做神,别打啦!大大老儿家,别打啦!

两*对垒,个个像杀红眼的公牛,没人顾及三琴,更没人顾及她的哀求。

院子里,有人在追,有人在逃,有人倒下去,有人站起来,有人叫,有人骂,有人哭,有人喊。骂人的是老公公,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在快速抖动,哭的是瞎子大爹和婆婆家兄弟,他还小,陪着大爹一起哭。

三琴知道自己在哭在喊,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。她只看见甯甯的小嘴巴一张一合,小腿乱踢腾,她想把儿子抱起来哄哄,让他别哭了。她瞅了孩子几秒钟,目光不小心扫到瘸腿方桌下立着半瓶敌敌畏。她刚才着急上炕,没有把充当帘子的床单拉上。敌敌畏是夏天胡麻地里杀草用剩下的。三琴想起敌敌畏的味道,很冲,一闻就恶心到想吐,她想着想着就忘记了它的味道,好像短暂失忆,此刻,窗外“战火纷飞”,“厮杀”成一片,她想到用敌敌畏镇压他们。电视上,戏文里,都有这样的场景,面对无可奈何的事情,女主角都用服*来解决。三琴上高中时,读过好多中外名著,有好多这样的情景,《平凡的世界》里兰花,不就吃过老鼠药吗?

三琴跳下炕,把敌敌畏擎在手中。老公在瓶口上缠着塑料,以防漏气,今年用不完,明年可以接着用。揭掉塑料纸,扒掉橡胶塞,一股刺鼻的气味钻进鼻孔。三琴顾不上回味它的味道,拿起来对准嘴,准备一饮而尽,她甚至感觉到难闻的液体流进喉管,冰冰凉凉的,有摩托车尾气的味道。

三琴空白的大脑里,突然闪过小时候追着汽车拖拉机闻尾气的情节。她想起大琴二琴碎琴,还有跑不动哭鼻子的忠平。她今天不用追不用撵,她好像把鼻孔凑近了排气孔,正在享受着好闻的气息。

忽然,她听见们哗啦被打开,也不是打开,她住的房门是单扇门,好像被直接抬起来,掀翻了。随着门被掀翻,三琴感到眼前一亮,是门外的亮光透进来了,光亮转瞬即逝,几个人黑影似的围上来,夺掉他手中瓶子,有人把瓶子摔在地上,她听到玻璃瓶子破碎的声音。

一场大战,因为半瓶汽油而终止。敌敌畏瓶子里确实装的是汽油,是三琴老公留给汽油打火机用的。情急之下,父亲看到的确是敌敌畏,而且三琴的喉管蠕动了好几下,他才向乱战的人群喊:

住手,要死人啦。

二琴女婿听到父亲的喊叫声,才跑向三琴所在的房门,不知哪个狗日的把门上了锁!二琴女婿和几个朋友,从下面动手,不用吹灰之力将门扇掀翻了。

被人夺走瓶子后,三琴恶心得哇哇呕吐。吐出来污秽物,一股浓浓的汽油味。父亲叫人兑了洋碱水,给三琴灌下,三琴吐得更厉害了。三琴吐得眼泪鼻涕一起流。呕吐终止的时候,父亲让人端来半碗麻子油,又给三琴灌下去。麻子油有润肠功效,可加速喝下去的食物尽快排出。

父亲的额头挨了一棍,还好问题不大,只是蹭破点油皮。混战中,父亲没看清谁打的他。但直觉告诉他,一定是斜眼。苏台和韩家山庄交连地畔,两个村子人彼此熟悉,加之韩家山庄没有赤脚医生,由父亲全权代劳。给娃娃发糖丸啦,打防疫针啦,给病人抓药、输液啦,都是父亲分内之事,父亲还顺带当了兽医。有一次斜眼家老猪婆误食老鼠药,请父亲去打解*针。哪知食量过大,发现的又迟,即使父亲医术再高明,也没挽回老猪婆性命。于是斜眼在人后背论父亲,锤子,还是个医生,连头猪也救不活!从那以后,他见到父亲就把头偏向一侧,故意把斜眼望向别处。父亲这次挨棒,十有八九是斜眼所为。

在父亲指挥抢救三琴的过程中,众人齐刷刷看着父亲。做为赤脚医生的父亲,在这一刻,受到两帮人的特殊待遇。有人不断给父亲递烟,父亲摆手说,头晕,不抽。父亲不是摆架子,头真晕。

给三琴忙乎解*时,派出所田所长穿着*绿色雨衣赶来了,后面跟着一名警员,警员身后跟着我那当电工的表姐夫。碎表姐虽然死了,但留下一胖小子,吃羊奶长大,长得墩墩实实。打断骨头连着筋,因为有这个外甥存在,表姐夫就不能和姑夫家断了关系。表哥抢人前,通知过表姐夫。表姐夫答应说一定来,其实他已想好对策。之所以答应曾经的妻哥,完全碍于面子。

待表哥离开,表姐夫踩着烂泥路,去五里外的马鹿村搬援兵。这不,派出所所长被他搬来了。乡派出所和电管所在同一大院,所以表姐夫和派出所两位同志很熟悉。表姐夫这次回来,和他们一路。马鹿村有两户人家因为牲口吃了粮食发生口角,进而大打出手,村长用座机打电话报的警。所长和警员要去办案,表姐夫要回家看儿子。

所长进了屋子,脱雨衣的时候,屁股上明晃晃的手铐露出后衣襟,同时还有装在皮套里的手枪。

打啊,咋不打了?所长发话了。

所长说着扫视了一圈三琴的月子房,看到额头上有血痂的父亲和爬在炕上头垂在炕沿外的三琴。

李大夫,你头咋回事?

父亲难为情地说,碰门框上,好着呢。

父亲当过一年村会计,常给派出所填报人口报表,有时候出门打工的人丢了身份证,要找父亲开证明,然后拿着证明去派出所找所长盖公章。有时候他们来村里办案,偶尔来我家吃顿饭。父亲虽然不当会计了,但是赤脚医生要常去乡卫生院开会、领药,所长碰到父亲来乡里,总要叫进去喝杯茶,或者喝场酒。所以,父亲和所长关系还不错。

所长简单一问,却让父亲很不自在,好像这次抢人事件,是他带的头。

炕上这个女人咋了?所长又问。

父亲如实相告。

所长在人腾出的椅子上坐下来,有人献殷情似的发烟,他没接。啪地一下把手铐拍在桌子上。在场的人吓了一跳。

谁想试试?所长一边把玩手铐一边问。

众人沉默。

所长得知是表哥串联的亲朋好友,要把表哥当罪魁祸首拷走。最后在表姐夫和父亲的说服下,网开一面,不予追究。

所长也没真想把表哥怎么样,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他。一看表哥造孽得有些可怜,唯唯诺诺,话都说不清,口头教育教育得了。

紧张的气氛慢慢消散。

多年以来,苏台和韩家山庄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,在好多事情上,后者得仰仗前者。苏台村人口众多,是全乡人口第二多的村庄,虽然是花户庄,姓氏杂乱,但有三大姓——惠、马、王,三姓之间没有传出过不和,祖祖辈辈相处融洽,遇到事情,意见一致,齐心协力,这大大感染带动了其它杂姓的积极响应和配合,苏台若有事,全体村民拧成一股绳,没有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。所以,方圆几十里,不管大人还是娃娃,只要是苏台人,没人敢欺负。

两个村几位能说得起话的“首领”一番商量,加上所长在中间一番长篇大套,韩家山庄做出让步,同意把三琴接走。韩家山庄做主的人是鼻吊,他今天没闪面,替他出头的是大话,大话是鼻吊老哥,此人善于见风使舵,见“大沿帽”出场,话锋一转,说话不再向着三琴婆家,其他被蛊惑的村民借坡下驴,不多言语。

“抢人”事件虽然影响恶劣,但侥幸没造成人员伤亡,所长振振有词给予严厉批评教育,这是法制社会,凡事得讲法律,别动不动一副土匪势……

所长在说,其他人在频频点头。

既然是换头亲,一方不跟了,另一方是啥意思。所长转换话题,扯到正事上来。三琴满嘴满胸腔的汽油味,见所长问她,一时不知所措。她的确不知道该咋办,是去是留,心里没底。半天吐出四个字:我晓不得。

得不到确切答复,所长给出建议,既然你(三琴)暂时拿不定主意,先考虑考虑,在没有确定前,先回娘家住。所长知道苏台人不是善茬,怕把人留在婆家有后患,权衡之后才给出建议。

众人没有异议。

三琴抱着未满月的甯甯,坐在娘家人备好的架子车上。架子车上铺着一床被子,是三琴结婚时婆家人的嫁妆,一年多过去,被子的光鲜早已不在,取而代之的是甯甯留下的骚臭味。还有一辆架子车,拉着两口红漆刷过的木箱,都是三琴当初的嫁妆,木箱里胡乱塞了些衣服。三琴坐在“专用车”上,怀抱甯甯,母子俩苫在一片巨大的白色油布下。踏上回家的路。

雨下大了。雨滴打在油布上,噼啪作响。襁褓中的甯甯,躺在母亲怀里,睁大眼睛好奇地打望着头顶上空的白色油布,当然,他不知道外面世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,对于现在正发生的,他一无所知。

所长和警员被鼻吊请走了。

抢人的队伍行走在雨里,说话者寥寥,多数人在沉默。走到一半,迎头遇到姑姑和二琴,二琴一手打,一手搀扶着姑姑,姑姑在哀嚎,边嚎边叫;哎——我命苦的娃呀!知情人都晓得,姑姑在哭三琴,不知情的,以为谁家死人了呢。

抢人的队伍去得久了,不见回来,姑姑心急,怕有什么闪失,非要出来看看。姑姑大哭,本来想做做样子,但哭着哭着就变成真的了,因为她要经过苏台上庄头,表姐夫家就在这里,使她想起死去的碎表姐,走出村庄不远,有半截土崖,土崖下葬着碎表姐,新愁旧怨,一齐涌上心头。

抢人归来的队伍,此刻像送葬的队伍。人是抢回来了,但他们没有去时的热情,现在甚至有些落魄,伴随着姑姑哀哀怨怨的哭腔,走进村庄。

我和两个姐姐不在乎被雨淋湿,也不顾母亲吼骂,把头探出院墙,目睹丧葬队一样的人群从我家门前经过。我们出来晚了,队伍的前半部分已经远去。表哥拉着装有木箱的架子车垫后,走得不紧不慢,像把*丢了。二琴和姑姑走在表哥前面。姑姑没有抬头看我们,可能她没留意,也可能她情绪低落,没心情像往日那样给打招呼逗我——去我家耍,锅还热着呢。姑姑所说的“锅还热着”是个典故,我四五岁的时候,老爱往姑姑家跑,因为姑姑家有白面馍吃。我吃饱喝足,就自己玩,也不闹腾,不粘人。有一次,姑姑干活回来,发现我在锅项里睡着了。姑姑用手摸灶台,灶台还有做完饭未散尽的余热。自此,锅还热着,就成了姑姑逗我疼爱我的口头禅。不仅姑姑说,四位表姐也跟着说,可惜碎表姐不在了,三表姐自从受了打击,变得不苟言笑,脸上永远挂着忧郁的惨云。大表姐和二表姐就过年来我家,给父亲母亲拜年,带着儿子女儿一堆,能把天踢,磨得早没了疼我的那股劲儿。唯有姑姑记着这个“典故”,她每说一回,都要在我头上扑挲一回,显出疼爱的样子。

比我们姐弟三个更惋惜的是母亲,等她从后院上完茅厕出来,表哥的架子车已经拉到水泉旁,正在蹚水过河。水泉在我家西边,出门右拐,下一道二三百米的斜坡,就被我们叫上河湾的河流挡住去路,小河把村庄一分为二,水泉在小河右岸。雨下得太久,河水暴涨,列石被浑浊的河水淹没。

父亲回到屋,没有急着将有破洞的雨鞋脱下,而是赶紧处理起额头上肿起的疙瘩来,疙瘩有半拉鸡蛋壳大,圆溜溜地。父亲拿出一只白色塑料瓶,里面是泡过酒精的医用棉球。母亲看到父亲受伤的额头,牢骚满篇,说,你有挨打的命,大琴退婚挨过一棍,今天又挨一棍,姐姐姐夫真拿你当挡箭牌。父亲开始没理会,听到母亲说姑姑姑夫时,有些不悦,回怼母亲说,一个女人家,咋那么多的话。多年后我明白,其实父亲当年这句话有问题,话本身没错,但理讲不通,世上哪有话少或者不说话的女人?

母亲要给父亲擦酒精棉球,父亲没让。但父亲看见母亲眼皮上,横贴着半截席篾,一定是没使动我和姐姐,只好顺手从炕席上折半截竹篾,再蘸上唾沫贴上去的。

多少年后,父亲病危之际,头痛得的厉害,去医院拍片检查,头里面有个杏仁大的黑影。父亲回忆说,有可能是为你姑姑家的事挨打留下的,另一种可能是小时候姑姑抱着他,不小心摔下台子留下的。我不知道,父亲那一刻想到了什么,但我从父亲安详的表情判断,他一定在怀念姑姑,怀念和姑姑小时候在一起的情景。因为姑姑的晚年生活,过得不幸福,一团乱麻,甚至到了烂包的地步。

说起姑姑,又是一段新的故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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