难忘汉江河上船来船往运输忙
文、图:索之
一
炎热的夏天,河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一条大船,停在岸边。
几个少年从竹林里下来,踏上桥板,来到船上。
(由于大船离水面较高,人无法从河岸直接到达船上,桥板就是一个几米长的木板,像是河岸和大船之间的桥梁,方言里把它叫做桥板)
他们在船头甲板上脱掉衣服,跃入水中。
他们顺流而下。
从河流下方一个迴水湾,他们游到岸边。
他们沿着岸边逆流而上。
他们时而抓住露出的岩石攀爬,时而跃入水中。
他们来到了大船的船尾,抓住了隐在水中的舵叶。
他们从船尾攀爬到八尺上方,站在舵手站立的那个平台上。
这里离水面更高。
他们再一次跃入水中。
这是年少时,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经常玩的游戏。按大人的说法,就是下河洗澡。下河洗澡有危险,可能会淹死。但在炎热的夏天,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来说,河水的诱惑大于对死亡的恐惧。我们会趁大人疏忽时,偷偷下河,在河水里嘻戏。一直到大人发现,叫骂着赶我们上岸。
那时候,河里有大船。在小孩子的视野里,河里的大船就是一个巨型怪物。这怪物身上,有许多有意思的部件。洗澡的时候,我们会在船内船外摸索窥探,寻找这巨型水怪身上隐藏的秘密。
岸边的村子叫万春铺,在黄金峡的入口处,是汉江边的一个水陆码头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,万春铺的河边有四种船,大船,渡船,小舢板和担担船(担担船,两个小船舱,中间用木棒之类固定,出水后可以扛在肩上。扛东西,在洋县方言里叫担东西,所以,人们就把这种船叫做担担船)。小舢板和担担船都是私人财产,可以捕鱼,也可以渡河。蔡坝河村在江南,江北岸有他们的土地,种地要过河,所以村里的小舢板和担担船就多一些。黄村、李村和万春都在江北,万春在江南岸没有土地,这种小舢板和担担船就少,黄村和李村在江南岸有土地,小舢板和担担船就比较多。大船是集体财产,归生产队所有。沿河的每个生产队都有一条大船。万春村沿河有四个生产队,河边就有四条大船。对面的蔡坝河村沿河有三个生产队,河边就有三条大船。沿汉江向下,茶枋、李家河、真佛县、沙河铺,凡是人户比较多的地方,河边都有大船。大船是生产队的一个重要的生产工具,主要用途是运输货物。
大船也有大小,但结构类似。它们由三部分组成,船头,船舱和船尾。船头上翘,从侧面看,呈弧形。站在船上看,船头呈梯形向船头收缩。船头上铺着木板(甲板,这种木板也叫铺板),木板可以移动,木板下面是船舱,可以装载货物。船在河道上行走时,船头上一般会站两个人,手里拿着竹篙(一根竹子,在其一端镶上尖状的铁块,耐磨而且容易进入沙石里面),帮助船尾的太公(稍公)掌握船的方向。
船头后面是船舱,船舱最宽,像是一个胖子的大肚子。船舱是船最中间部位,也是装载货物的主要部位。船舱不是一个整块,而是每隔一米到二米左右用木板隔开。船舱中间还有一个过道,把船舱分为左右两半。如果船舱里没有货物,整个船舱就像一个人的脊椎和两边的肋骨。如果船上装满货物,特别是柴禾之类密度较小的货物,水面上的大船,就像是挺着肚子的孕妇,躺在水面上。
大船的尾部像是一座房子,和船舱相连的地方是厨房,有案板有灶台,上面有遮风挡雨的顶蓬。厨房后面是住人的地方,叫做八尺(bachi,文字可能有误)。八尺就是一个小房子,有前门后门,还有窗户。前门出去是厨房和船舱,后门一般较小,只是一个小洞。出了后门,就到了船尾。船尾一般是翼状的,两个羽翼的中央,装着舵轴。
在船舱靠近船头的地方,有桅杆。桅杆的大小和船的大小有关,船越大,桅杆就越高越粗(记得我们生产队的船比较大,桅杆下部足有水桶般粗细)。大船如果逆水行驶,桅杆和牵担(纤绳)相连,是主要的受力点。桅杆上有帆,有悬挂牵担的滑索。在船尾,有舵,舵的长度大约有两三米,舵身大部分浸没在水里,只有小部分露出水面。舵身用一个比较粗的木头连接,套在船尾的舵轴里,再用一根木棒连接到八尺上方。八尺上方,会用木板支起一个平台,专供太公(稍公)掌舵使用。
大船上还有一个必备的部件,叫牵担。牵担是用竹子编织成的,样子像绳索。逆水行驶时,需要拉纤。拉纤时,纤夫要把搭绳绑在牵担上,才能用力。
搭绳,一般是用布条和麻绳做成,麻绳的末端打个结,结上有一个铜钱。拉纤时布条和人的肩膀接触,可以增大受力面积,减小压强。麻绳末端那个结和铜钱,用来连结搭绳和牵担。拉纤(我们那里叫拉船)时,根据需要,搭绳要不断地在牵担上变换位置,连接和解除连接,特别是遇到某些危险路段,要在瞬间把搭绳从牵担上取掉,搭绳就不能固定在牵担上。麻绳末端绑上铜钱,只要搭绳在牵担上一扣一拉,搭绳就和牵担牢牢地连结在一起,只要手一松一甩,搭绳就会从牵担上离开。
大船长年泡在水里,每隔几年需要大修。大修时,要给船身刷桐油,特别是船底触水部分,桐油要充分浸透。所以,船需要修补时,要离水。但由于大船的船体太大,那个时候没有现代化的机械,只能靠河里涨水时,把船漂移到沙滩,水落之后,再进行修理。
二
江面上,细雨蒙蒙,一只小舢板顺流而下。
船尾坐着一位精瘦的中年男子。
他身披蓑衣,头戴草帽,手里拿着一根竹篙。
篙是新篙,颜色泛绿。
竹篙在水中划动,左一下,右一下。
慢慢地,就那样慢慢地划动。
突然,一条鱼鹰从水中冒出。
它站在船头上。
它抖动身上黑色的羽毛。
它的嘴里有一片白色。
那是一条鱼。
中年男子对鱼鹰大声吆喝。
鱼鹰沿着船舷小心翼翼地来到船尾。
鱼鹰把嘴里的鱼吐出,鱼掉在男子身旁的鱼篓里。
男子嘴里念念有词。
然后,他摸了摸鱼鹰的背,给它喂了一条小鱼。
鱼鹰来到船头,静静地看着河水。
它又一次扑入了水中。
这不是我的想象,这是真的。
小时候去下游肖家沟附近的坡上割蓑草,回来时的路上,经常能看到这种景象。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,不论我在那里,只要天下雨,看着面前的雨丝,这种场景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的脑子里。
就是现在,只要你去万春铺,站在河边,河里仍然有许多这种打渔的小舢板。只是,我不想说这种小舢板,我想说大船,我想说已经消失多年的大船。
大船的作用不是打渔,大船是专门用来运载货物的。
每年腊月和正月,家家户户都要去汉江下游割船柴(我们那里把砍柴叫割柴,割柴地点离村子几十里,路途遥远,割柴时要背上粮食和被褥,带上锅和碗,在河边住上个十天半个月。割的柴最后要用大船运回来,所以叫割船柴)。现在还清楚地记得,我第一次去割船柴的情境。那是七四年,我刚好十岁,正月初四从家里走的,地点是在离家四十里的沙河铺,我们的营地就在沙河铺渡口下面的沙滩上。
柴割得差不多的时候,几家人联合,租一条合适的大船,把柴运回去。
那时候缺柴烧,我们附近,从贯溪到龙亭,从石槽到槐树关,几乎所有村子里的人,在过年前后都要去汉江下游割船柴。每年从入冬到春天三四月间,万春下面的沙滩上(申河口那里,过去是一个大沙滩,十几年前因为淘金之类的,沙滩已经消失了),黄村渡口到关沟口的河滩上,一直有大船停在那里。河边的沙滩上,堆放的都是从船上卸下来的柴禾。下午放了学(那时候我上小学,下午两点放学后,就不用到学校去了),我们会提个笼子(荆条和竹子编织的竹篮),去沙滩上捡拾被人丢弃的小柴禾。
春末夏初,插秧的季节,割稍子的时候,也会用到大船。那时的秧田里,用的肥料不是化肥,而是树枝的嫩芽,或者是山坡上刚长出的一些杂草,我们叫做稍子。村子周围当然没有那么多稍子可割,生产队就把大船开上,去下游更原始一点的山里割稍子。记得上初中的时候,我也随着队里的大船去割过一回稍子,去的地方叫做赵家半坡。赵家半坡在沙河铺下游几里远的地方,离我们村几乎有五十里。生产队几十人天不亮就坐船出发,到了目的地,已经是下午了。当时割了三天稍子,那条大船才装满。回来的时候,因为是逆水行驶,而且船上装满了东西,五十里路,用了一天半时间。
大船有时也会去县城,或者下游的某个地方。这是有人租用,运载一些货物。
石泉修建水电站的时候,附近村里的大船都去了。我那时人小,只记得大船回来的时候,全村男女老少都去河边迎接,再没有其它印象。父亲今年八十多岁了,有时人们说起黄金峡,他还会说起当年和生产队的大船一起,在石泉修水库的事情。
三
河面上有一条小舢板。
有人在那里打渔。
几个孩子在岸边玩耍。
他们看到了河里那条小舢板。
他们对着小舢板指指点点,不时发出争吵的声音。
他们和打渔人争吵。
他们对骂。
孩子们退到了岸边的山坡上。
一个孩子大喊:什么船。
孩子们齐声回答:白杨木船。
孩子再问:我不信。
孩子们齐声回答:翻过看,翻过看。
一条大船从河湾处转了出来,路面上出现了一队纤夫。
孩子们没有看到那条大船,还在那里高声大喊:
什么船。
白杨木船。
我不信。
翻过看。
一个纤夫对着坡上的孩子们大骂。
孩子们发现不妙,一溜烟跑到更高的山坡上,没了踪影。
黄金峡里有许多急流险滩,行船时容易发生翻船等危险事故。夏秋季节,雨水多,河水较大,发生事故后,损失就大(如果河里涨大水,岸边的纤道大部分被河水淹没,也无法行船)。冬春枯水季节,即就是发生行船事故,危险小,损失也会少一些。所以,黄金峡里行船,一般都在冬春季节。
行船时,太公(稍公)是船上的总指挥,船上所有的一切,必须在他的控制之内,以保证行船安全。有船的生产队,一般都有二到三个太公,其中必有一个技术最好的,算是行船时的权威。如果三个太公都在船上,行船路线的选择(河道中间有许多露出水面的石头,水面下有许多看不见的石头,有暗流,有沙石堆积的暗礁。那些路段走河的南岸,那些路段要走河的北岸,都需要选择),什么时候行船,什么时候休息,还有舵,都是由这个最权威的太公来掌握。当地有个俗语,叫做:太公多了打破船。意思是说,一条船上,权威只能有一个,太公只能有一个。这最权威的太公,必是行船时间长,经验丰富的太公,他不单对自己所驾驶的船特别熟悉,还要对河道非常熟悉。船的大小,空载和装满货物时吃水的深度,装载货物时,船体的平衡,他需要考虑。河道里那里有暗石,那里有迴水窝,河水涨落对水道的影响等等,他也要全部考虑到。
小时候割船柴,一般都是几家人联合,住在同一个地方,把割好的柴禾堆集在同一个地点,觉得差不多了,就叫(租)一条大船来。装船时,太公站在舵台上指挥。船舱里装到和甲板平齐后,甲板之上的柴要向船舷外伸出,伸出的长短,船的前后平衡,左右平衡,船的吃水线,柴禾在船上最终堆集的高度和载货量,这些都由太公在那里指挥和确定。
行船时,船上一般有三个人,其它人都是纤夫。太公站在舵台上掌舵,两个副手在船头上撑篙。船头上两个人除过用篙配合太公掌控船的航向外,还同时负责船帆的升降(如果顺风,就升帆,增加动力。如果逆风或者风向不稳,就收帆),牵担(纤绳)的高低(有时牵担在桅杆上要高一点,有时要低一点)和连接等。如果行船时要做饭,一般也是船头上的两个人负责。
拉船的(纤夫),也有不同的分工。年龄较大力气较小的那个人,走在最前面,肩上背着牵担(纤绳),负责牵担的收放。牵担平时不用时,被团成直径一米左右的环状,行船时要放牵担,行船过程,牵担有时需要收,有时需要放。拉纤时,是在沙石和河边的荆棘灌木里行走,有时有路,有时没有路。背牵担这个人,除过收放牵担外,还需要根据情况引领一条合适的路。年龄小,力气小,经验少的跟在背牵担的后面,这里最安全。最后一个人,也就是离河最近的那个人,一定是力气最大,经验最丰富的那个人,因为最后一个人的位置,是最危险的位置。我曾经见过,有人被牵担弹入河中,还有人在崖边被牵担挂在半空中。
船在水流比较平缓的地方行驶,拉纤不需要多大的力气,搭绳放在肩上,大家踩上节奏,一起用力就可以了。遇到急流险滩,就比较费力而且危险。拉滩前,一般要歇息一会,积攒点力气。拉滩时,腰要下低,把身体弯成弓形,手脚并用,喊着号子,尽可能地借助路边的石块,灌木,杂草一起用力。遇到某些特别险的滩,有可能一次没有拉上去,退回去休息一会,调整行船路线,再来第二次。实在拉不上去了,就找过路的行人,或者河边种地的人帮忙。有时候,实在不行,就把船靠岸,把的货物卸掉一部分,减少负载。万春下铺下游五里路处有一河滩,叫长滩(滩比较长,大约有一里路远),每次生产队船要回来的时候,村子里的妇女小孩会提前去那里等着,帮忙拉滩。
如果二条大船同行,拉滩的时候,两个船的纤夫先拉其中一条船上滩,回过头来拉第二条船,这叫转滩。
枯水季节,船可能搁浅,需要下河背船。先用锄头把船周围的沙子淘空,然后,许多人用背扛着船把船移动到深水处。背船都是在寒冷的季节,要脱掉衣服下水(一般是脱掉下衣),出水时,屁股以下冻的通红。如果路人看见纤夫下河背船,就会开玩笑说,这些人又在那里淘红萝卜哩。
船在河水中翻倒和沉没,一般是在过滩的时候。过滩需要力气,但不是蛮力,需要太公,船头两个撑篙的,以及岸上所有纤夫的配合。船和纤绳成一条直线时用力,船不会倾倒,但可能遇到礁石,而且在复杂的水流下,要使船和纤绳成一条直线,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。什么时候要用力向前,什么时候要稳住,什么时候要后退,全听太公一人的招呼。太公在船上,纤夫在岸上,有时他们的距离非常远,传递信息是用喊的。呼喊需要大声,需要声嘶力竭的大叫大骂,所以,所有的太公都会骂人,都有一个清脆宏亮的大嗓门。
四
雾气朦胧的江面上,停着一艘小渔船。
空中挂着一轮明月。
渔船上有忽明忽灭的灯光。
岸边有一艘大船,船上冒着炊烟,闪着火光。
船头上有人影晃动。
船上有人唱歌,声音低沉,先是哼了两句,然后,歌声慢慢地连贯起来。
换了一个声音在唱,唱着同样的调子,只是这声音要清亮一些,年轻一些。
再下来是哼唱,没有歌词。
声音像是气流在江面上流窜时形成的那种丝丝声。
水面上有山的倒影。
远山黑乎乎的,只能看到山顶发毛的轮廓。
万春铺是汉江边上无数个码头之一。听村里的老人说,解放前,河边的街道是双面的,街道上有商店,有旅社,还有大烟馆和赌场(听父亲说,我爷爷那一辈在街道上开过小饭馆)。四九年,河里涨大水,把靠河的半面街冲走,只剩下现在的单面街道了(现在,街道已经完全坼除,我们家那个房子,去年冬天已经全部坼除干净,没有了一点痕迹。但还能看到一点街道的影子)。
在我爷爷那一辈,家里穷,没有房子。解放后,也没有分到房子。我的父辈一直是租住别人的房子。上个世纪六十年代,父亲终于把自己租的房子买了下来,是从蔡坝河人手里买的。房子就在街道上,三间正房,和正房后侧一个小厨房。房后有一个小院子,院子地面是用青砖铺的。院子后面还有一片菜地,地坎是用两米多长的石条做的。房子的前面全是铺板门,可以全部取下来。那木板不知是什么木材,在我记忆的几十年里,一直是那个样子,不朽不坏。墙根和檐坎都是几米长的石条铺成。我家房子左右其它人家的房子,其结构和材料,基本上和我们家的房子一样。
现在想来,在几百年前(在我觉得,那房子最少也应该存在一百多年了),修建这个街道的时候,肯定是经过规划,有统一的技术规范,才形成了那种统一的样式和风格。那时的政府和村干部,也许和现在的新农村建设一样,对街道进行过统一的规划也说不定(玩笑话,不能当真)。
我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,记事已经是七十年代初了。记忆中的街道,商店是有的,没有旅店,但经常有人问住宿的地方。我家隔壁过去是开旅店的,大部分时候,大人会推荐客人去住他们家。那个时候陆路交通没有现在这么发达,下游的人如果要去县城什么的,都要从万春经过,都要在万春街上歇息一会。所以,当时的万春铺,码头功能虽然不如大人们口中的解放前,但街道上人流还是挺多的。
站在我家门前,通过树枝的空隙,就能看到河面。记忆中的河里,经常有船经过,拉纤的人也经常从下面的沙地边经过(过去河边有芦苇,纤道就在芦苇边上,后来那里种过地,还栽过秧。现在那里是竹林,纤道已经被杂草和荆棘淹没,找不到纤夫行走过的痕迹)。晚上,小伙伴们一起玩捉迷藏,会跑到芦苇里,沿着那些纤道乱跑乱藏。有时,会看到河边停有大船,他们是从下游什么地方来的,要去龙亭铺,贯溪铺或者县城什么地方。船上有灯光,有人,而且有人在月光下唱歌。河中间有个大沙坝,我们叫中沙坝(十几年前,有人在那里淘金,那个大沙坝已经消失了),有人在中沙坝边偷偷地捕鱼。还有人站在学校前面的河坎上,听船上的太公(稍公)唱歌。太公唱的都是那种酸曲,唱着唱着不唱了。打渔的会高声喊叫,再唱一个嘛。
我们村的太公,会唱歌呢。小时候在生产队大场上搓绳乘凉,太公受不住人们的吆喝,就会唱几句。那时候人小,记不住他唱了什么,只是觉得调调很好听。他唱的那些曲子,内容大都是少儿不宜,唱的时候,村里的妇女会骂他。一个妇女骂,他不理睬,继续唱,几个妇女一起骂,他就不敢再唱了。
我还听过黄村的太公在船上唱过歌。那是拉船到李家河,天黑了,晚上住在河边。大家说来一段,他就唱。那时候,我大约十一二岁,感觉曲调依然很好听,只是内容有点黄色。这些会唱歌的太公,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。现在的村子里,估计没有谁会唱了。
这船歌是船停歇时唱的,行船的时候,纤夫会喊号子。号子的内容没有限制,就有了许多出奇出彩的地方。拉滩时,需要用力,喊出的号子节奏鲜明,短促有力。在特别紧要的关头,领号者可能还会骂人,出其不意地骂,指名道姓地大骂,对某一个偷懒的纤夫,拐着弯骂。船行水流平缓之处时,号子就喊的随意,有时喊的像是对口相声,有时喊着喊着,像是在唱歌,一会儿低沉,一会儿高昂,一会声音婉转,惹得人们大笑。拉纤时领号子的,一般都是村里能说会道的人,领的那些号子可能惹得你口里大骂不止(别人会大笑),也可能逗得你大笑。拉船是一个苦活路,嬉笑怒骂,说说笑笑,才不会觉得累。
五
水是危险的东西,水也是让人着迷的东西。
和水有关的东西,同样让人着迷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,土地承包,生产队的所有财产,家具,耕牛,保管室,包括种子,都要分配到私人手下。生产队的大船,也不例外,需要分配。只是大船只有一条,而且大船太大,无法分配给某一户,就成了一个难题。当时我在龙亭上学,生产队的大船是如何处理的,具体情况不太清楚,只是每次周末回家,发现河边的大船一天一天地变少。直到有一天,在汉江河边,再也看不到一条大船。
听说,有的大船卖给了外地人,由于陆路交通的改善,水运没有了生意,自然就消失了。有的大船被坼掉,木板分配到私人手里,做家具或者当柴烧了。
三十多年了,河边再也没有出现过大船。
每次回家,我都会抽时间去河边看看。站在过去停大船的码头上(我们那里的河边,是四米多高的石壁,水流平缓,石壁上开凿有小路,可以到河边,是停船的好地方),看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壁,看过去拴大船时,河岸上放铁锚的那个窟窿。看仍然平缓的水流,回忆少年时代在大船上嘻戏玩耍的情境。
有时我也想象,在遥远的过去,做为汉江上一个重要的码头,万春铺的河面上,应该经常停留着许多奇特古怪的大船。